眼睛不好的董健現(xiàn)在要靠耳朵來讀書。他當然放不下，他畢竟是個讀書人 桌上這本1999年出版的余華作品集已經(jīng)讀了一半，剩下的兩篇中，《許三觀賣血記》也已經(jīng)開了頭，董健打算四天之內(nèi)“看”完這本早就熟稔的書。實際上，這位80歲老人早就看不清眼前了，數(shù)年前的一場眼疾，讓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，有時，熟人迎面走過來跟他打招呼，他只有靠聲音才能認清對方的身份。 可董健就是放不下讀書，他只好央求自己的妻子，每天花一些時間把書上的內(nèi)容讀給他聽，靠耳朵來讀書。他當然放不下，他畢竟是個讀書人。這個身份不同于學生、文書、落后分子或者老師、教授、南京大學副校長，這個身份已經(jīng)跟了他一輩子?！?/P> 現(xiàn)代快報記者 賈磊/文 邱稚真/攝 01 妻子歲數(shù)也大了，董健不得不削減自己的閱讀量，他挑了好久，才選擇了這本余華作品集。在狹小且古舊的書房里，妻子讀書的聲音聲聲入耳，董健舒服地倒臥在椅子里。這樣輕松的閱讀體驗，很容易讓他想起自己剛剛讀書的時候。 1944年，8歲的農(nóng)家子弟董健初入學堂，那時，因為營養(yǎng)不良，他看起來瘦弱矮小。在講究耕讀傳家的家鄉(xiāng)山東，他這樣的體格“干不了農(nóng)活，只適合讀書”。當時的學校有兩套教材，一套是國民政府編寫的新式教材，一套則是傳統(tǒng)的《三字經(jīng)》《千字文》和《弟子規(guī)》。 “認識的第一個字是‘人’，然后是‘男人’和‘女人’，再然后是‘中國人’和‘日本人’，學到的第一句話是，‘中國人很多很多，日本人很少很少?！北M管已經(jīng)過去了大半個世紀，董健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剛開始讀書時的情形。 從第一堂課上學到的理念，直接影響了董健的教育理念，他的許多學生都用諸如“由淺入深”和“潛移默化”的詞語評價自己的老師。 少年董健當然不會想到未來，當時他就像中學時的你我，正被小說這種書所吸引。 對于當時的董健來說，《西游記》和《水滸傳》比《紅樓夢》更好看，他把孫行者和武二郎的每一個橋段都熟記于心了，石頭記依然只翻看了前面幾頁。 1956年，參加工作之后的董健考入了北京俄語學院，開始接觸俄國文學，讀完一年級后，中蘇關(guān)系開始緊張，董健轉(zhuǎn)到了南京大學中文系。 這時的董健，雖然依然是根據(jù)興趣在讀書，卻已經(jīng)有了自己的方向。 “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文藝批評，最崇拜別林斯基，還專門畫了他的像貼在床頭。杜勃羅留波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作品也對我影響很大?！倍≌f，當然，他也閱讀了諸如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之類的“流行書”。 02 在南京大學讀完本科，董健成為陳中凡教授的中國戲劇史研究生。畢業(yè)后留校，1966年初，南京大學搬到鄉(xiāng)下一個農(nóng)場去辦學。 當時匡亞明校長正在試驗“半工半讀”的教育模式?？飦喢鲗Χ☆H信任，把他調(diào)到學校里編小報《勞動與學習》。 不久“文革”爆發(fā)，董健出身不好，寫過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文章，又是資產(chǎn)階級學術(shù)權(quán)威陳中凡的研究生，因此很快成了同學群中的“落后分子”。當時，他很迷茫，更加寄情于讀書，但當時匱乏且單一的書籍讓他更加困惑。 1978年后，這種情況才開始改變。董健也開始了他“惡補”的讀書階段。 “我在1980年代開始惡補。這個惡補是傷身體的，太累了，是短期的補。我寫《田漢傳》，田漢講他在日本讀過的書，我就趕緊拿來讀。他讀西方的戲劇、小說理論那么多，我都來不及讀，但是完全不讀，是沒法寫的。我們這一代被耽誤得特別厲害?！倍≌f，“我們這一代文化人都是過渡性的人物，不可能出現(xiàn)很有成就的學者。當一個好的過渡性人物，能夠把我們對這個社會的認識、記憶和體驗不打折扣地說出來，講點真話就不容易了。” 惡補之后，董健迎來學術(shù)高峰期，重點研究“戲劇藝術(shù)”和“中國當代文學史”，在這兩個領(lǐng)域，他留下了《田漢傳》《陳白塵創(chuàng)作歷程論》《戲劇藝術(shù)十五講》《中國當代文學史新稿》等著作。 如今，這些著作與讀過的好書、學生好友的著作以及一些資料書籍都堆放在董健的書房里，打開室門，滿是墨香。 03 當過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，還做過南大副校長，董健育人無數(shù)，2015年11月8日，南京大學舉辦董健學術(shù)思想研討會，2016年1月3日，包括“戲劇研究”“文學評論”和“文化批評”三部分的《董健文集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。 董健的理論跟讀書有關(guān)，他的思想，一大部分倒是他的讀書心得?！八?，當我眼睛看不到的時候，我覺得還不如立刻死了?！倍≌f這句話時，臉上滿是淡然?！拔乙菦]有家人的話，一定這么干了。” 幾年前，董健為了寫一篇學術(shù)文章在電腦上工作至深夜，完成后，他站起來，眼前卻一片發(fā)黑，妻子走到跟前，但他說，“我看不見了。” 眼疾之后，董健曾經(jīng)消沉過一段時間，但很快恢復過來，他依然看書、寫文章、思考、批評，只是換了一種方式。 昔年的大學老師如今致力于“啟蒙”，致力于傳播“追求歷史真實就是追求真理”一類的理論。如今，他的生活倒是極為切合“返璞歸真”的樸素道理——每天早上，老人起床，穿上一雙如今已不多見的解放鞋，走進自己開辟的一塊菜園。閑暇時，他就窩在沙發(fā)里，聽妻子讀書，感悟真實。
董健 1936年1月生，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，曾任中文系主任、南京大學副校長
對話 追求歷史真實 就是追求真理 董健是一名讀書人，也是一名思想者，同時還是一名教育家。多重身份的交織，讓他對這個世界洞若觀火。 讀品周刊：回顧所受的教育和親歷的風云，你覺得自己這一代跟上一代比，有什么特點? 董?。?/STRONG>我們這一代是1930年代生，1949年以后受的中學和大學教育，我們這一代有兩大弱點。第一大弱點，我們是在烏托邦的鼓舞之下成長的，獻身美好理想，完全否定“個人”。第二個弱點是我們這一代由于長期參加政治運動和體力勞動，沒有辦法去讀書，讀書甚少，知識結(jié)構(gòu)嚴重不合理，使得我們在學術(shù)研究上達到一定的高度很困難。 我們很多西方的現(xiàn)代化知識是在“文革”之后補課學來的，有時都來不及補。我到俄羅斯跑了一年，到美國也去短期訪問過，但是已經(jīng)來不及補上所缺的東西。我的老師這一代，總結(jié)自己的一生是分為三個階段：五四以后找到自我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迷失自我，到了1980年代以后重新回歸自我。我們沒有這三個階段，一開始就沒有自我，一直到了林彪垮臺以后我們才慢慢開始覺醒，到現(xiàn)在還在尋找自我。我們這一代應(yīng)該講都廢掉了，我們就是在矮子里面選將軍，“山中無老虎，猴子稱大王”。兩大弱點是歷史給我們的，是誰也逃避不了的。 讀品周刊：如今您已經(jīng)80歲了，新一代的人已經(jīng)成長起來了，不過，他們身邊有電腦，有手機，面臨的誘惑又不一樣，您對他們有什么讀書方面的忠告? 董健：現(xiàn)在的書太多了，所以，讀書之前，一定要對書做一個選擇。要讀好書，什么樣的書是好書。經(jīng)得住時間和歷史考驗的書就是好書，像我們當年曾經(jīng)瘋狂地研究一些蘇聯(lián)的著作，不光看中文版的，還看俄文原版的，消耗了很大的精力，但幾十年后，歷史證明這些書的理論都是錯誤的，這些書就白讀了。另外，選擇書就一定要選擇真實的書，這個真實包括歷史的真實、細節(jié)的真實、靈魂的真實，要是內(nèi)容不夠真實，是永遠讀不出真理的，追求歷史真實就是追求真理。 現(xiàn)在的書太多了，任何人都做不到把所有書都看一遍，所以看書要有詳有略，就像曾國藩說的，看書分為讀和閱，讀就是精讀，閱就是概覽。 最后，還要告誡大家，讀書不是一件輕松的事。 選擇書就一定要選擇真實的書，這個真實包括歷史的真實、細節(jié)的真實、 靈魂的真實。要是內(nèi)容不夠真實，是永遠讀不出真理的 追求歷史真實就是追求真理 |
